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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最坏的打算

自林晚婧醒来,前来探望她的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络绎不绝,轮盘战一般的接待了一周,林晚婧可谓是身心俱疲——若可以选择,她宁愿回洋行上班也不愿再在御鲲台里呆着,过这种对不同的人说相同的话的日子,即便来的人大多都是她的亲戚朋友。

目送父母的车离开视线范围之后,林晚婧回到起居室里将自己懒懒的丢到沙发上再不想站起来。

沙发边的婴儿床里,熠辰已酣然入梦——“熠辰”是刘瑾为儿子取的字,本是选的飘逸的“逸”,希望这个孩子未来路平安如愿,如星般璀璨永恒,奈何大太太请的风水大师说孩子五行缺火,这才勉强改了个带火的“熠”字,反倒把“辰”字衬托的更加辉煌。

现在想来还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就这样成了母亲。

孕育生命的过程还真是奇妙,明明在见到他之前还在想象他的模样,但当他真正来到自己怀中的时候,却又觉得如此熟悉,熟悉到无论大千世界怎样纷繁冗杂,她都能一眼认出他就是自己的孩子。

炉膛里的火焰在果木柴上跳跃,漂亮的明黄色火光中散发出阵阵似有若无的清香,细切的噼啪声伴随着间歇崩裂开的火星映在林晚婧双眸中那潭清静的湖水里,那潭湖水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起居室的门开了,琼鸽垫步而入,先往壁炉里又添了几块炭火,而后蹑手蹑脚的向林晚婧走去。

“今年的倒春寒来的特别猛对吧?”林晚婧问她。

“是啊,外头可冷了。”琼鸽点头细语,“少夫人,这是明天访客的名单,您看看吧。”

林晚婧揉揉眉心,伸手接过,名单上熟悉的名字越来越少,她思虑片刻,执笔将早上的预约通通划掉,接着,笔尖在午后的访客中“李凌瑞”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这个名字划去。

这是她一周来一直在重复的动作和表情。

琼鸽见她神情有些复杂,开口想劝,可是话刚到嘴馋,起居室门又开,刘瑾推门而入,四目相对,嘴角扬起笑意。

林晚婧这便把名单交还给琼鸽,笑问道:

“今天怎么这么早?”

“事情处理完了就早点回来。”刘瑾答,顺手截下了琼鸽刚准备拿出去名单,在林晚婧身边坐下,目光在名单上扫过,眉头慢慢蹙起——这名单上的客人数量几乎要赶超他每天的会客量,而她的身体还没痊愈:

“去跟文书室说,不要再给夫人安排这些行程应酬。”

听他语气颇为不悦,林晚婧忙开口安抚:

“没事,也就喝茶聊天而已,不累。若是不见,又该有人嚼舌根,说我摆架子了。”

大半个月前在仓库门口顶撞胡茂晟的事应该已在军中传扬开了,长辈们该怎样议论她,刘瑾不说,她自己心中有数。

刘瑾知晓林晚婧的担忧,也明白她当日之所以要借洋人的名义阻挠搜查是为了维护他,感动之余,心中的无力就更多了几分,叹息一声,将她揽进怀里:

“别太为难自己。”

林晚婧轻声应允,良久才又开口:“明天早上我想去一趟仓库。”

虽然说因为枪击事件,刘道麟已经下令暂停了对1号仓库的搜查,但林晚婧心中明白,她越是从中阻挠,世人便越要猜忌各种隐情,英国领事馆是绝然不会签署搜查令的,但以此为借口却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唯有打开仓门让人查个透这是方能平息。

一听她说要去仓库,刘瑾心中陡然一紧,那日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个画面都反复出现在他梦里,他日日在那振聋发聩的枪声中惊醒,冷汗涔涔。

“我陪你去。”

“不用,现在这个情形你还是少靠近那批货为好,被人看见更说不清了。”林晚婧絮絮着,声音平稳,“那批货我会想办法转移走,只不过,我们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又是最坏的打算。

刘瑾只觉得太阳穴突跳,从没有人敢叫他做最坏打算,但他如今一个月内就听了两次。

“别跟我说如果被人查出来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你这样的话,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陷入险境不管。”

听他这样说,林晚婧只觉得心底里有暖意盈满,便也不答话,莞尔着享受着他落在她发顶的轻吻,听他柔声道:

“即便真到了去阎罗殿喝茶的那天,我也会挡在你身前,谁也不准再伤你半分。”

久违的白色轿车停稳在仓库前的空地上,看守仓库的工人们显然没有想到林晚婧会来,在原地愣了许久后,转身喊主管来。

不多会儿,人群簇拥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匆匆赶来。那男人远远看见林晚婧,瘸着的步子又加快了几分,到了林晚婧跟前,着急道:

“大小姐,这大冷的天儿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若有,您找人传唤一声便是,何苦亲自来这一趟!”

话音落下,即刻迎来诸多符合。

林晚婧知道大家这是担心他,笑着摇摇头:

“想大伙儿了,所以来看看。您的伤可好了?”反抗搜查那天,墉叔伤的最重,到现在额头上还缠着纱布。

“嗨,大小姐您就别挂念老头子我了,那么几下子还扛得住!只是老头子终究是老了不中用了,没护好大小姐啊……”墉叔垂首摇头,“倒是大小姐您的伤可好全了?哦,从时辰上算您这还没出月子吧!您说说您这时候来干嘛呀!”

听他的语气越来越着急,林晚婧忙安抚道:“我自幼在西洋长大,不讲究这些的,身体都好差不多了,不打紧。过些时日这仓库里有些货要出,都是些重要物件,我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墉叔听她这样说,知道自己劝也没用,连声叹了几口气,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匆忙转过身对身后的工人道,“快,快去吧昨儿守夜的兄弟们都叫起来,大小姐来了!”

“墉叔!”林晚婧忙喊住他,“别忙了,让兄弟们休息吧,我今儿就来看看货,等过些时日孩子出月子了,再带来跟兄弟们一道庆贺。”

笑闹够了,墉叔帮着安排了些得力人手在仓库外守着,容林晚婧独自一人进仓库去。仓库里外还是那天离开时的样子,门口的青石地面虽说清洗过,但砖缝里残留着的黑色痕迹也不知是凝固的血,还是日久沉淀下的污渍。

大约是留下了心理阴影,林晚婧的目光在触到那污渍时,肩膀没缘由的骤疼一瞬,她光忙别过眼,掩上仓库门径直往墙角货堆走去,边走边思量着以后的安排。

过些日子,仓库中存放的一批乳酪将装船出港,但是事到如今她都没有接到马修斯洋行下发的接货通知,想必是有人替她请了长假,她希望这个人是刘瑾,但直觉却否定了她的这份希望。

仓库外传来几声争执,隔着厚重的库门听不清晰,她匆忙盖上之前撬开的箱子,转身却见库门开合,李凌瑞阔步向她走来,墉叔跟在身后不停的劝阻。

“大小姐,我跟李老板说了,您说过谁都不能进,但是他不听啊……”

林晚婧注视着李凌瑞良久,最终转开视线对墉叔道:“算了吧,墉叔,我正好有些事要同他谈。”

这便是应允李凌瑞留在仓库里了。

墉叔应了声好,转身离开,顺带关上了仓库门。

大门震颤的余波惊起满地尘屑,飘飞的尘屑中,李凌瑞的目光从负气慢慢转成了温柔,尘埃落定,他终于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肯见我?”

林晚婧昏迷期间他一直是她的私人医生,但她醒后却拒绝了他所有的见面要求,刘瑾将她护在御鲲台层层守卫之内,她每一天的会客名单上都有他的名字,但都被她悉数划去。

“知道我不见你,为什么还来呢?”林晚婧背过身去——她始终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儿时便是如此。

“我担心你。”李凌瑞直言不讳:

“洋行的假是我请的,暂替你的申请也是我自己提交的,所以在你的产假结束之前,我是这间仓库的临时监管。”

果真如此。

林晚婧心中暗叹,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而李凌瑞也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现在我没事了,替我把洋行的假销了吧,这间仓库的事我自己打理。”

“为什么这样着急?”李凌瑞问,言语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隐约有些嘲讽刺的味道,“你是信不过我,还是这仓库里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林晚婧明了,他会这样问,必是已对私藏军火的事心知肚明。

“我不希望你跟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所以在这件事处理好之前,不要接近我,也不要来找我。”

见她着急,李凌瑞反而笑了:

“来不及了。那批货的入库记录和舱位信息我一早就查过,早知道这批货的事情。你有没有考虑过若你的代理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任何人,后果会如何?”

醍醐灌顶的,林晚婧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啊,她早该想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他一早就没有打算从这件事中脱身。

想明白这一点,她的目光却黯淡下来:

“你不该这样做。事情是我摊上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现在你该考虑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不该跟这批货扯上关系。”

顾夷光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如今李凌瑞也是即将成为父亲的人。

“所以你不能让我有事。”李凌瑞释然,笑着抬手抚摸她的脸颊,“你一个人肯定做不到,但是有我在,我们可以做到。”

外墙传来细切的响动,李凌瑞竖起一支手指示意林晚婧不要说话,可两人不说话了,墙外似乎也没有了声音。

“过几天我会再去找你,你等我消息!”

林晚婧还想说什么,但李凌瑞留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之后便转身离开,她知道他听不进劝的,他们自幼相识,他从来没听过她的的劝阻,虽然也从来没有做过错误的决定。

可这一次,她不确定了,颓然的坐到箱子上,打量着周围满满当当的各种货物,思量着他放在的言语,忽然笑出声来:李凌瑞说,她不能让他有事,可是她何德何能可以做出这种许诺呢?

夜深,李家宅院的灯已大半熄了,只留下走廊上昏黄的几盏路灯守夜。卧房门缓缓开了,顾夷光合襟出来,走廊尽头的书房灯还亮着,明亮的灯光从门缝下漏出来,在光线昏暗的走廊上很是显眼,她垫步穿过走廊,轻轻推开书房门,只见李凌瑞在书桌前坐着,双手支着额头很是苦恼的样子,她在原地踌躇片刻,柔声开口道:

“我可以进来吗?”

李凌瑞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妻子,笑着点点头。

顾夷光近前,目光落在他书案上厚厚的草稿纸上,墨笔勾勒出潦草的海岸线形状,他的手边还放着鹭洲几个港口的地图。

“在为晚婧的事情发愁吗?”她问。

“嗯。”李凌瑞将书桌边故意放倒的西洋钟拿起看了一眼,“都这个点儿了啊……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时间……走吧,回去休息。”他边说边整理起桌案上的物件,大脑中却没有停下思绪。

见他眉头微蹙,顾夷光知道他还没放下这件事,开口道,“不忙,我也不是很困,倒是你,想出办法了吗?”

“有点思路,明天得找她商量一下。”

“要我说,这次的事情你们能联手定是能逢凶化吉的,但还有个人,我希望你们能考虑下找他帮忙。”

李凌瑞停下手中的事,抬头看她等着下文。

“鹤延坊的少东家,沈珺懿。”

这个名字李凌瑞是知道的,就在前些日子,沈珺懿还亲自来府上找他,说是有一批没凭证又不想缴税的私货 ,希望李凌瑞能够帮忙,李凌瑞当下并未应承,只说是一号仓库仓储位吃紧,待盘点过货单再复他。其实就一号仓库的仓储量而言,吞下沈珺懿的一百箱私货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走私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而他也不想旁生枝节给洋行添麻烦。

“据我所知,沈公子有个在宇帅麾下听差的兄弟,虽说官职不大,但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咱现在旁的不怕,就怕货被人查出来。他若想经咱们手出那一百箱货,定会托关系想办法瞒混过去,他的一百箱不能查,旁的货怕也不好严查,正顺了咱们的意。”

李凌瑞凝视着妻子,笑意渐深:“夷光,上辈子我定是积了大德,这辈子才能得你相伴。明天我就去请了洋行的同意状找沈珺懿谈去。”

“这件事你去怕是不妥,得晚婧亲自去。”

“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的,坊间皆传,当年晚婧是因为你否了沈家的提亲。虽说沈公子未必是那样小气之人,但既然有这个担忧,咱们索性备全了这事,你看可对?”

李凌瑞并不回答她,只是笑着走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腰身顺势低头一吻:“我今天才发现,我老婆亏了是生成女子,这要是个男人,必定是文韬武略将帅之才。”他似是想了想,开口又道,“你说你肚子里的若是儿子,将来索性认了刘瑾做干爹,随他习兵演武。封疆立业,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顾夷光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却还是正经道:“得了吧,功名利禄非我所欲也,平安快乐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