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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香生心头一暖:“我没事。”

虽然夏侯渝方才寥寥数语,只用一句话,便将自己在齐国的经历简单带过,并不想让她多担心,但顾香生又不是藏在深闺不知世事的女子,焉能不知这里头的曲折艰辛?

夏侯渝回去的时候,正值齐魏交战,关系恶化,他擅自跑回去,不用想,也知道齐国皇帝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他小小年纪就被送来当人质,可见在皇帝心目中说不定连个路人甲的印象都没有,他要经历怎样的艰难,才能一步步走到现在,得到齐国皇帝的承认,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不用细想,也知道肯定比她艰难百倍千倍。

世人都觉得生在天家,那肯定是一辈子都享不完的福,然而夏侯渝却是其中异数,福气没享多少,反而从小就吃尽苦头。

但见了面,他依旧像从前那样,没有变成凶戾阴狠怨天尤人对世道满怀愤恨的人。

这样的认知让顾香生既佩服,又隐隐心疼起来。

“就在前方不远的巷子拐进去,碧霄她们见了你,指定要吓一跳。”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吃完了大半的糖炒栗子,基本都是顾香生剥,两人吃,因为夏侯渝还要抱着一大堆的蜜饯袋子,实在分身乏术。

焦宅那里,碧霄正打开门,手里拿了笤帚,准备把门口打扫一下,抬头瞧见顾香生,先是招呼一声娘子,又见她后头跟着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不由愣住。

顾香生玩心顿起,便抢在夏侯渝之前开了口:“我在路上碰见一个人,很是可怜,还无家可归,便将他带回来住两天。”

“啊?”碧霄果真目瞪口呆地瞧着夏侯渝,心里怎么也想不通这样好看的人跟可怜哪里沾边了。

有了顾香生那句话,夏侯渝也乖乖站在那里,没有出声打招呼,只冲着碧霄笑。

看着……还真有几分像傻子。

顾香生终于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弯了腰。

碧霄意识到上当受骗了,不由鼓起双颊:“娘子,您又作弄人,他到底是谁啊!”

夏侯渝这才笑道:“是我啊,碧霄,你不认得我了么?”

碧霄狐疑地打量了他半天,良久,方才不确定地道:“你是……夏侯五郎?”

夏侯渝点点头:“是我。”

碧霄惊住了,久久无法言语。

她就像顾香生方才刚刚见到夏侯渝那样,根本没法将印象里那个娇弱的小郎君联系起来。

“好啦!”顾香生抬手在碧霄面前挥了挥,“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去告诉诗情罢,她定然也会吓一大跳的!”

“对!我也要去吓她一跳!”碧霄转身入内,表示要将方才被作弄的都如数从诗情身上找回来。

顾香生招呼夏侯渝:“进来罢,我去给你端点喝的。你想喝什么,乌梅汤好不好?”

“都好。”夏侯渝从不挑食,笑应了声,转而打量起宅子的环境。

宅子不算大,比从前夏侯渝在魏国住的还小,不过胜在打理得好,院子里种满了花树和果树,各种各样,一年四季,这里起码都会有一处地方是开花或结果的。

其中甚至还有小小一块被圈起来栽了茶花,一看就知道有着属于顾香生的鲜明烙印。

除了她,不会有人如此费心地去打理一个很可能不会长期住下来的地方。

虽然置了宅子,但顾香生并没有新买婢女,仅是租了婆子每日过来干点粗活,诗情碧霄则专心打理起居饮食,不至于太累。林泰柴旷在老家是有亲人的,他们跟着顾香生一路出来,已然帮了不少忙,当初顾香生也早与他们说好,只等安顿下来,便让他们回去,所以两年前她就让林泰与柴旷都回老家去了,又给了一大笔丰厚的财物,作为多谢他们一路照顾的报酬。

林泰柴旷虽不舍得,但受家室所累,注定无法长长久久待在这儿,只能辞别了顾香生她们,回老家去了。

如今宅子里,用的是于蒙挑选过来的四个人,邵州府兵这几年真正被训练成一支精兵,许多不合格的人都被于蒙淘汰掉,绝不手软,这四个人的身体素质虽然有些逊色,但当护院却是绰绰有余的,他们的家人也都在当地,往来轮值十分方便。

今日白天轮值的是张泽与雷植二人,他们在宅子四周巡视,见顾香生回来,便过来行礼,举止很是端谨恭敬,这显然不仅仅是于蒙的缘故,而是对顾香生本人的敬重。

顾香生与他们打过招呼,便领着夏侯渝入内,厅堂不大,却有许多竹制物品,连墙上挂着的画,也是竹海碧潭,令屋子平添几分清凉。

注意到夏侯渝的视线,顾香生笑道:“天气热的时候就换上竹林,等冬天了,便换上一幅围炉夜话,旁边再有几个小菜一壶小酒,你觉得如何?”

夏侯渝想也不想就点头:“自然是好,这样就算在大冬天,刚进门的人瞧见这样的画,立马也会生出暖意来!”

见他意会了自己的意思,顾香生眯着眼笑:“我便是这样想的。”

一般来说,这种带着野趣的画,不宜挂在正堂,只合在书房或者闺中欣赏,尤其作画者又是个女子,但顾香生自然不会理会那些庸俗规矩,再说宅子是自己的,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难道还有委屈主人去迁就客人的道理么?

夏侯渝自小便倾慕她,觉得香生姐姐般般都好,所以附和她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现在再见,却又有了新的体会:顾香生解释得那样详细,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我说得很对吧”,透着一股得意洋洋的可爱,与记忆中那个漂亮坚强的香生姐姐相比,似乎又更生动了许多。

这样的认知让夏侯渝仿佛有了种发现小秘密的惊喜。

酸梅汤很快端了上来,配着蜜枣和杏脯吃,倒也不腻口,还别有一番滋味。

夏侯渝不挑食,而且因为少年时的经历,他似乎更偏向甜食,这一点倒正好与顾香生不谋而合,两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把买来的蜜饯都解决了大半。

他向顾香生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她在这里:“三年前,徐澈上疏南平天子,请封一女子为长史时,此事颇为轰动。当时我得知邵州刺史是徐澈时,便猜那女子会不会是香生姐姐你,因为焦姓正是你外祖家的姓氏。从那时候起,我就想着一定要过来看看,如果是你的话,那就真是太好了。”

顾香生默默地想,果然是徐澈那一封奏疏惹的祸。

如果夏侯渝能猜到,那魏国那边的人也未必就猜不到。

只不过夏侯渝会想着过来看看,魏国那边,魏临却肯定是不会过来查看的。因为对他而言,顾香生已经死了,就算看到是她,又还能做什么呢,难不成将人抓回去,宣布这是已死的淮南王妃吗?

夏侯渝:“只是那时我刚刚回齐国不久,许多事情身不由己,没法离开,不得不暂时隐忍下来,直到最近,南平暗中向齐国求助,我大兄奉帝命过来,我方才有个光明正大的借口跟着一道,顺便溜过来看看,那个被徐澈看中的女长史,到底是不是你。”

“还好我没有猜错,果然是香生姐姐你。这几年虽然在齐国,我也没少听说你的消息,都说邵州出了位女长史,虽然没有经过朝廷册封,却得到刺史与当地百姓的承认,这位女长史修藏,又命人收集天下的藏书典籍,应者如云,如今的复始楼,已经成为天下闻名的藏了。”

这几年顾香生和徐澈他们的确做了很多事情,但听他这么一夸,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厉害,这些事情大都是使君和几位同僚做的,我不过从旁协助罢了。”

夏侯渝摇摇头:“香生姐姐何必谦虚,复始楼的名声,在齐国亦是如雷贯耳,不少齐国名士,以一睹复始楼藏书为荣,但复始楼这些年的入楼考题,更是已经传遍各地,为人津津乐道,反复研究。我从前在魏国,与徐澈也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个守成求稳的人,必然不可能提出这样的主意,所以其中定有你的功劳。复始楼,取的可是一元复始之意?”

顾香生点点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汉书亦有云:周旋无端,终而复始,无穷已也。两者寓意皆有。”

夏侯渝含笑:“这名字很好。”

顾香生摇摇头:“我们也是别无选择,原本前年,邵州向朝廷请命修前朝史,希望朝廷能够组织人手,又或者从内宫藏书阁出借典籍,但朝廷没有答应,所以才只好自己动手。起先看笑话的人不少,个个都觉得,连齐魏这样的强国,都没有修前朝史,邵州一隅之地,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和能耐?”

夏侯渝:“但最终还是被你们办成了。”

顾香生扑哧一笑:“如今不过才短短两年,典籍史料还未收集齐全,只能完成其中一些残卷,此事耗费甚巨,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无十年八年的工夫,怕是完不成的。我也不知道,以邵州区区一州之力,到底最后能否将这部史书修成。”

夏侯渝:“各国顾着划地盘,顾着争名夺利,顾着如何才能抢到更多的金银财宝,奴婢牲畜。吴越被灭,多少珍贵典籍流失于战火之中,再不复见,即便以后有谁统一了天下,想起要修史,这些书也不可能恢复了,只有你,会想到要去做这件事,连陛下都夸你呢!”

顾香生骇笑:“哪个陛下?难道是齐君?这怎么可能?”

夏侯渝眉眼弯弯:“怎么不可能,陛下说你胸怀锦绣,内蕴高华,非寻常男子能及。”

顾香生万万想不到齐国皇帝竟对自己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她摇摇头:“这话我受不起。修史乃旷日持久之工程,不是我一个人就能成事,多赖徐使君,宋司马他们鼎力支持,还有诸多名士文人一道努力,我充其量也就是帮忙撰写个目录,打打下手,提两个建议罢了。不过我奇怪的是,既然齐国陛下意识到修史的重要性,以齐国之国力,此事理当更容易办成才是,为为何他不下令修史呢?”

夏侯渝微微一笑:“意识到重要性,并不等于觉得需要去做,正如你所说,修史费时耗工,想要修好一部王朝的史书,起码要十年八年才能有所成。与此相比,陛下自然更愿意将这些钱财和人力花在别处,在他看来,修史是统一了天下之后才要做的事情。否则陛下如何会对香生姐姐赞不绝口,正因为你做成了他不能做的事情。”

顾香生有些惭愧,她一开始也只是想为徐澈邀买一些名声罢了,而非出于什么伟大的目的,直到后来亲身参与进修史的工作,方才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页页的笔墨里,记载的可能是某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一件当时无意中记录下来,且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有可能影响后来整个王朝的历史进程,这就是历史无可取代的魅力。

“我听说前朝德宗皇帝和思宗皇帝的起居注,有一部分流落到齐国,至今我们也没能找着,劳烦你回去之后帮我看一看齐国内宫藏书馆,若有可能的话,能否让人誊抄一份送过来?”

夏侯渝点点头:“自然可以的,回去之后我便帮你留意。”

“谢谢你!”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顾香生很高兴:“张叔现在还好吗?”

夏侯渝:“还好,他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要看家,我就没让他一起跟过来。”

顾香生有点诧异:“你还没成家?”

夏侯渝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忽而朝她眨眨眼,露出一个称得上顽皮的笑容:“香生姐姐不记得了么,我说过要娶你的,怎么可能食言?”

顾香生好笑:“小时候的玩笑话,亏你还好意思挂在嘴边,若是没娶我,你是不是一辈子就不娶妻了?”

夏侯渝满不在乎:“不娶就不娶。”

比起说自己的事情,顾香生其实更想问夏侯渝这些年在齐国做了什么,缘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得到齐国皇帝的青眼,获准来到南平,还想问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白眼,以他尴尬的出身,是不是经历了许多困难,方才能够像今天这样衣着光鲜,神采飞扬。

但这些话问出来无异于揭人伤疤,她在心里盘旋许久,最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问才合适。

夏侯渝心思灵敏,察言观色便已发现她的欲言又止:“香生姐姐是不是想问我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顾香生点头:“我怕问出来让你难过。”

“不会。”夏侯渝笑道,“只要是你问,我什么都肯说,不过再苦再累,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出来也无甚意义,反而会让听的人心情不好,又何必多说?其实这回来南平,我不仅仅是跟随大兄,从旁听差,还奉陛下之命,暗中考察南平风貌地形,各州兵力,这桩差事是密旨,连大兄都不知晓。”

顾香生心中一突:“齐君为何要你考察各州兵力?”

其实她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只是还想从夏侯渝口中得到证实。

果不其然,夏侯渝一字一顿道:“为吞并南平做准备。”

氛围陡然之间凝固起来。

顾香生紧紧拧眉:“齐魏之战结束不过几年,我听说齐国北面还有回鹘为患,为何齐君会想要南平?”

夏侯渝道:“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料想不到,而且南平实在是太弱小了,内部又不团结,居然还各州分立,各自为政,假如齐国一意想要攻打南平,不出三个月便能拿下。”

顾香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南平这个国家,疆域还没有吴越一半大,基本就是在齐魏的对峙下才得以生存的,它不像吴越那样不自量力,南平对齐魏两国,向来都恭恭敬敬,谁也不得罪,每年还会去献礼,就相当于进贡了,如此方才换来数十年的太平。

魏国现在一分为二,但毕竟还是大国,底子厚,一时半会还亡不了,齐国不想白白消耗力量,就把主意打到南平头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亏得南平皇帝还不自知,居然引狼入室,主动请齐国皇帝派兵来协助自己平叛,到最后肯定要反而把自己给赔进去。

一旦朝廷溃败或投降,剩下的南平十个州,哪个都不会是齐国的对手。

即便是邵州,这几年下来实力大大提升,可要说能打赢齐国,那简直就是玄幻故事——完全不可能发生。

别说顾香生和徐澈,就是孙武再世,孙膑再生,估计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根本不是战略上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实力上的绝对悬殊。

夏侯渝安慰道:“现在还不用太担心,陛下只是有这样的意向,还未最后决定,而且邵州毗邻魏国,离齐国反而最远,就算有事,也不会是第一个遭殃的,我只是先与你说一声,好让你们心里有数。”

顾香生:“这个消息对邵州来说太重要了,不知怎么多谢你才好,若是连累你被齐君怪罪,我就于心不安了。”

夏侯渝眨眨眼:“就算要攻打南平,届时肯定也是我那位大兄带兵,能给他添点麻烦,我何乐而不为呢?回去之后,我也会在奏报里说明邵州实力平平,不足为患,免得我大兄先盯上你们。但是……”

他顿了顿,敛去笑容,正色道:“但是香生姐姐,恕我直言,邵州毕竟地方有限,兵力再强,总不可能强得过齐国大军,到时若真有那一天……你们最好还是能放手则放手,不要死守才好,这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邵州百姓的最好办法。我大兄性子残暴,遇到坚决不降的城池,便会怀恨在心,等城破之后就会屠城。”

顾香生沉默半晌:“我知道了。”

夏侯渝:“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陛下对复始楼很感兴趣,他也是个爱书之人,断不舍得让复始楼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爱屋及乌,对邵州他也会多上几分爱护的,只要你们不强硬抵抗,应该不至于出现何等严重的后果。”

顾香生苦笑:“这事不是我说了算。”

夏侯渝凝视她:“香生姐姐,当年我自身难保,不敢带你一道回齐国,生怕连累了你,如今我已经能护着你了,往后,若是邵州你不想待了,又或者邵州有什么变故,你可以随时到齐国找我,我不敢说你能像在邵州这样自由,但起码,你也不必担心需要看人眼色。”

顾香生一面诧异于他的底气,心想夏侯渝在齐国果真混得还不错,否则不会说这样的话,一面又觉得很感动。

“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在邵州久留,后来是因为……”

话未竟,碧霄走了进来:“娘子,五郎,饭菜都做好了,吃饭罢?”

她瞧着两人的脸色有些诧异,心想方才进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得僵凝起来,总不至于吵架了吧?

顾香生也没有再说下去:“走罢,去饭厅再说。”

“好啊!”夏侯渝也跟着起身,语调轻快,“许久都没吃诗情和碧霄亲手做的饭菜了,方才倒忘了点一道松鼠桂鱼!”

碧霄笑道:“有有,还有蜜汁莲藕,都是你喜欢吃的!”

顾香生故意道:“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怎么就做他喜欢的,却没有我的份?”

碧霄睨她一眼:“娘子还说呢,这些原就是您喜欢吃的,从前就常常照着自己的口味送去给夏侯五郎,久而久之,将五郎的口味也调、教得与您一样了!”

当年夏侯渝在魏国,乃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个质子,住的地方大虽大,却无人打理,荒草丛生,更别说什么大厨,有得吃就不错了。加上用度时常被克扣,他平素吃的,比寻常百姓人家还要略逊三分。难得偶尔赴宴交际,才能吃上一点好东西,但那种场合常常还要忍受冷嘲暗讽,白眼讥笑,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所以顾香生隔三差五会让碧霄送点菜过去,那就是夏侯渝来之不易的福利了。

不过此刻被碧霄说起来,却似乎别有一番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