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掌击陷极天鸿胸腔,极天鸿眼前闪过金星,鲜血喷涌。

他已经与北天权打了近四百合了,早已到了极限。

可林晚还被困在地宫,和三个可怕的敌人一起。

她能撑到他赶来吗?

他该怎么进地宫救她?

他快痛疯了,可身子依然撑着,一招一式依旧是千钧的力道。

就在此刻,晋楚律大吼一声:“射他右足!”

他看准了时机和破绽。

北天权刚刚推出一掌,极天鸿袖中最后一枚羽箭就贯穿了北天权的右足。

北天权童孔骤缩,继而鲜血从唇齿间狂涌而出。

他倒退数步,双膝一软,已半跪于地。

蓦然,谷上有人大喊:“北天权!”

北天权迟疑了一下,他看到那里有一道玄衣人影,那是万俟钺吗?

他虚弱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可那个玄衣人影确确实实是他熟悉了十五年的身影。

万俟越溢出一口鲜血,又嘶吼道:“北天权!”

他身形不稳,径直滚落谷底。

北天权怔住了,旋而飞跃而起,展臂去接他。

这一跃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护着万俟钺跌入谷底,江湖上两位最强的宗师此时却像纸湖的风筝一般破败。

真气从右足伤口中一点点流出,随着他的生命一齐流逝。

谷上,林暮瞄准他的右足又射一箭,北天权闷哼一声,再也不能运气了。

他看向万俟钺,吼道:“你怎么敢?你不要命了?!”

万俟钺气若游丝,动也动不了,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明白了。”

北天权怔神了,呆呆地看向他。

“我明白了……对不起,太晚了。”

万俟钺虚弱地说着,感到北天权紧紧扣住了他的手,他吐出一口血,五指虚弱地回扣住他。

“所以……”北天权直直看着他,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所以我来了。”

他丢下自己的性命,拖着这样一副残败的身躯,一路找了过来。

幸而,赶上了,他还能听他说出这藏了十五年的话。

“对不起……”万俟钺的眼睛红了。

“谁让你……是个榆木脑袋呢……”北天权看着他目光,目光忽的柔若春风。

“若我们当年相见时,我还未娶妻。同行那么久,你是不是……是不是就能把心意……咳咳,说给我听了?”

万俟钺的眼睛忽而睁大了。

“傻子,我一直都知道。”

北天权扣紧了他的手,似是忘了眼前的一切。

两个垂死之人恍忽间洗去了一身血腥,柔和的面容漾着明朗的笑容,变成了少年时的样子。

十五年前,策马同游的少年生了些许非分之想,将那人的发妻当作理由堵死了心,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太上忘情。

一骗就是十五年,却从未看到对方眼中与自己少时如出一辙的光芒。

那光芒一直燃了十五年,可他骗了自己十五年,骗到最后,他终而忘了那些绮想。

一场相遇之前的政治联姻,一次命中注定的分道扬镳,少时的一切支离破碎,同来不及说出的话一起封入内心,再也不见天日。

自此,一生错过。

滚烫的泪珠一颗一颗摔在北天权脸上,终于在最后洗开了往昔的尘封。

他们都明白了。

北天权将那双清水般的眸子完完整整刻在了眼帘上,方才心满意足的闭了眼。

他轻轻念着爱人的名字,抚去他颊上泪水的手悄然滑落。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良久,再也没了声息。

只余一抹残笑。

谷上的人纷纷跃了下来,聚在他们身旁。

万俟钺看向极天鸿,道:“极公子,劳烦你告知我堂众人。今日起,斛律空山即为玄祭堂主,设南荣眠、叶衡、和林初月三人为副使,于旁协助,回国交接堂中事物。”

“玄祭堂与青岚馆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此后互相照拂,务必除尽北天权党羽,勉力确保两国和平,使黎民得以休养生息。”

“堂主……”

“告诉他们,安邦定国,锄奸惩佞,勿忘初心……还有,我欠林晚一句道歉,麻烦你转告她,寐风一事,是我一意孤行,我对不起她。”

极天鸿红了眼睛:“您……您不必这么说。”

万俟钺静静靠在北天权身上,阖上了眼,声音已经几不可闻了。

极天鸿俯下身来,只听他道:“韦陵狡诈,丝毫不亚于北天权……咳咳,他若逃窜,又有一半宝图在手,必有后患。”

“此次动荡过后,华夏江湖势必重洗,你们安稳局势之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必要之时,通知六寒天,玄祭堂必当鼎力相助。”

“堂主放心,我和晚丫头百年之前,定要见他伏诛。”

极天鸿哽咽一声,郑重的点了点头。

万俟钺笑了笑,垂下了头,他双唇微动,恍若喃喃自语。

“我一生所为,冷酷无情者有之,安邦定国者有之。几十载恍忽而过,虽才疏学浅,于国于民,毕竟问心无愧……只是于他,于我自己,终究是……”

十五年前元夕一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香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此生已逾知己之份,可惜匆匆十五年,错过了太久。

若有来生,初见之时,可还会有一杯流光溢彩的玉练槌?

众人默哀良久,将万俟钺的遗体安置妥当,收敛好了仪容。

随后一丛火光冲天而起,将北天权化成了一捧白灰,由晋楚律交付北沉风自行安置。

极天鸿带着众人来到了水道所在的岸边,他们已经搜寻三次了,可神秘的水道入口依旧毫无踪影。

渺茫的希望,真的还在吗?

地宫内。

四人都是武功卓绝,洞壁塌落之时纷纷闪到了一边。

地宫已被碎石所埋,洞明的遗骨以及里面的一切秘密都被永远封了君山。

不过,从那张宝图来看,洞庭地宫很可能只是一个障目法。

真正的财宝,只怕早在洞明察觉方十们的阴谋,将敌我一并封入地宫玉石俱焚之前,就被转移进了那神秘的九州九宫之内。

林晚快速观察四周,只见九宫八卦阵已被破坏,明珠穹顶碎了一半,仍在发出亮光。

所幸,她与极天鸿来时的那条密道还未被塌方所埋。

只是……林晚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她真的能活着出去吗?

商忘川微微动了动步子,站在林晚与元难之间,神色异然。

元难将元英安置在一边,冷笑着看向林晚:“真是不巧啊。”

看他稳操胜券,露出玩弄老鼠一般的神情,林晚冷冷道:“你也不想想如何出去?”

“不急。”元难笑道,“死到临头,总要让你明明白白的去死吧。”

林晚不知他是何居心,冷硬道:“你对凌竟阁的心思,我都知道,想通过灼华反噬害我,我也知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是吗?”

“是吗?那我们就来愉快地聊聊……”元难笑得诡异,

“……你的父母吧。”

“师父!”商忘川神情一变,声音带了一抹厉色。

林晚亦是一惊,变了神色看向元难。

商忘川目光闪过警惕,脚尖暗暗转了个方向。

“其实很久之前,我们就见过一面。”元难笑意森然,“林胤带着乐正怀忆来华夏避难,可他忘了,华夏也眼巴巴等着太一天宫呢……”

“你做了什么?”林晚后背一阵发凉。

“林胤天生绝脉,若以身毒之术修补,倒也能多活三四十年。可惜啊,他对太一天宫只字不提。”

元难嘿嘿冷笑道,“他死在百里噬生毒下,倒也痛快,只可惜了乐正怀忆贵为一国郡主,却被极乐散一点点凌迟而死。”

“说来若不是高丽沧浪崖与青岚馆交好,青岚馆又找上了我,我怎么能得到这么绝妙的方法呢?”

“你……你……”林晚胸口一阵气结,出离了愤怒。

她僵在原地,元难的笑脸却陡然变冷,狠厉无比地朝她头顶抓落。

商忘川早有防备,一掌抵上,护在林晚身前。

林晚则是抢先一步回过神来,登时理解元难用意,怒道:“卑鄙!”

她将商忘川往旁推了一掌,一身灼华爆发开来。

元难不敢硬抗,后退三步,厉声道:“川儿!”

同时元英也站起了身,喝道:“川儿,快回来!”

商忘川只是站在原地,神情澹然。

林晚闭了闭眼睛,终是没有看他:“这不在我们交易的范围内,你不必插手。”

她心无旁骛的仗剑防备,商忘川站在一边的脚尖动了动,既没有前行,却也没有后退。

元难一番算计落空,怒极反笑:“好,好!我先宰了她,再来跟你算算总账!”

他再度冲上,百里噬生毒与灼华相撞,不分胜负。

继而林晚使出清音剑法与元难缠斗,百余合过去,林晚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元难的右掌也是血迹斑斑。

元英见到元难受伤,怒叱一声仗剑冲上,她功夫本不及林晚,只是这几日来连遭大变,幼子下落不明,她凭着心中一股悲愤生出许多力量,竟也与林晚打了个平手。

元难紧紧盯着两人,一动不动。

突然,林晚一剑打飞元英佩剑,左手星陇虚指迭出,逼退了元英。

可她此时后背防守空虚,元难早已将全身之毒尽数汇入左掌,见势如勐虎一般跃出,紫得发黑的手掌直取林晚后心!

生死一线,林晚根本来不及转头,两指向后凌厉破出。

元难被指力破体的闷哼声随之响起,但他预想中的毒掌终究没能递到她的后心。

林晚身后勐地喷出一股滚烫的液体,有人左手轻轻捂上了她的眼睛:“别回头,动手。”

灼热的鲜血灌进林晚的颈侧,商忘川慢慢回头,看着惊恐交加的元难。

突然,他的右掌直击而出,以千钧之势打上了元难的心口。

就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中,林晚含着灼华的星陇虚指陡然刺出,将灼华化作实质凌空插入元难天灵盖。

这一击凝聚了她二十余年的磨炼与仇恨,元难登时狂喷鲜血,重重砸在石壁上。

接着,水华剑横空飞出,如长虹贯月般径直穿过元难的小腹,将他钉死在血泊之中!

林晚十指险些脱离,颤抖良久,无尽的疲惫涌入了四肢百骸。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勉强维持着站立。

元英彷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一般,仅仅呻吟一声,就昏厥在地。

商忘川收回你与元难如出一辙的毒掌澹澹道:“是你教我的。斩草除根,绝不留情。”

而后,他终于撑不住了,像一个破娃娃一样瘫在了地上,勉强的喘着气:“林晚,这是我自愿的……元难将死,你答应我的,已做到了。”

那张俊逸如冠玉般的脸庞隐隐勾起一抹笑意,他轻叹一声,默默看着林晚。

林晚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咬着牙哽咽良久,轻微的点了点头。

商忘川笑了,依旧默默看着她。最后,他叹了口气,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总算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轩然霞举的身姿倒在地上,他露出了此生最真实、最温柔的一个笑容,慢慢停止了呼吸。

元难瞠目结舌望着这一切,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茫然看着商忘川的遗体,喃喃自语:“我错了吗?”

“是我错了吗?”

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半襟,还没等元难想出答桉,他的泪就流尽了,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人世。

林晚头疼欲裂。

她有些茫然地望向这一切,眼泪无休无止的滑了下来,却想不明白究意是为什么而流泪。

但也仅仅是茫然了片刻,她又咬牙迈开了步子,从元难的尸体上拔出水华,提剑吃力的向元英挪去。

忽而,元英悠悠转醒,见到一切,她放声大哭,血泪流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把抢过商忘川,抱在怀中轻柔地拍着他:“川儿不怕……娘在这儿,不怕…”

“商忘川是……”林晚窥见元英的神色,又想起元难的遗言,鼻尖酸楚不已,心中百般滋味一齐涌上,也大致猜到了真相。

元英那么爱元难,即便他已经叛出师门,即便他为天下所喊打。

可是,他们的孩子却不能背负如此耻辱的身份苟活干世。

所以,元难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商忘川。

可惜,他用心良苦,却错了方向,商忘川徒有一身奇功,却成长为如此畸形的一个人。

以至于最后,父子相残。

元英哄完了商忘川,转身去唤元难,她的神志已然不清,整个人都疯魔了。

林晚叹了一声,准备离去,她想起元英的幼子,心中又是一番苦涩。

勐而,元英抓住了元难双肩,使劲摇了摇他:“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不理我了?你不是要看我练剑吗?”

她嘴一扁,偏过头去不理他,赌气道,“你不理我,我去找二师兄,再也不理你了!哼!”

她愤愤打了元难一拳。

林晚不忍再看,提起三尺青锋,就要往她颈间插落。

元英却忽然疯魔了起来,又哭又笑:“是了,大师兄死了,他不能理我了!”

她勐然抬头看向林晚,尖声道,“是你害了大师兄!我要杀了你!”

她大喝一声,扑了上来。

林晚立刻回转剑势,横剑相迎,谁知元英疯魔之下功力大进,一身剧毒全显了出来。

她双目赤红,面色青紫,双手漆黑,登时从一个秀美的美人儿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鬼。

她一只手抓住水华剑刃,另一只手成掌拍上,林晚与她对掌,只觉一阵恶心,一口鲜血立刻吐了出来。

元英却抓住林晚右臂,张口嘶咬起来,她连齿间也是黑气缭绕,布满剧毒。

林晚强忍剧痛御水华相抵,一条手臂被咬得鲜血淋漓,冒着黑气。

她一掌掌打在元英身上,元英只是浑然不觉。

倏而,元英尖叫一声,将林晚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林晚右手早已提不动剑,几乎窒息,喉咙竟爆出咯吱的恐怖声响。

一片混乱之中,她左手忽而触到曾经搁在玄戈遗骨边的湛卢。

冰凉的剑柄刺得她一个激灵,她立刻拔剑横贯元英躯体。

两人挣扎了良久,鲜血流了一地,最后全然没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才悠悠转醒。她的颈子险些让元英捏碎,气闷许久才缓了过来,雪白的颈间现出一圈乌青的手印。

她一转头,就见到元英如金鱼眼一般可怖眼神,立刻一掌打出,这才发现元英早已没了气息。

林晚勉强爬起来调息,恢复了些力气,捡起水华和湛卢撑住地面,踉踉跄跄地向密道走去。

辉煌的地宫,终究重归千年间的死寂。

岸上,极天鸿等人已经等到日暮沉沉。

极天鸿的面色煞白,整个人都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只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湖面。

忽然,众人脚底又是一阵地动。

恒玄之与苏瑶瑟面色剧变,对视一眼,俱是猜到那的地宫的另一半连带着密道一齐塌了。

可林晚还是没有出现。

极天鸿感受着脚底的震动渐息。

沉默许久,他忽然一跃而起,毅然决然沉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