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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十年消磨

十年前。

翻过虞国西部的茶陵山脉, 就到了被中原人视为“未开化之地”的西部。

中原人觉得这里荒凉陡峭、不适合生存,向来将这里视为罪犯的流放之地。

但吊诡之处在于,他们又将最西部的昆仑山脉视为一切的起源,视为天神的故乡, 对此处充满了向往和憧憬。

但对真正生活在昆仑山脚下的人而言, 这座高山与别的山并无不同, 顶多是看上去更高、更冷、白雪更多。

裴沐就生长在这里。

而在十六岁的这一天,她忍无可忍, 选择离家出走。

起因是她大师兄的死讯传了回来,师父很是伤心,二师姐也很伤心。可她无论如何伤心不起来, 倒还暗地里挺高兴。

大师兄那个小时候就会欺负她、还被她撞见过强迫别的女孩子的人渣,死了有什么好可惜?

可二师姐与大师兄情深意笃, 更是臭味相投——都不是好人。她哭得厉害, 又见裴沐在边上冷冷地站着, 顿时大为生气, 出手要教训她。

裴沐哪肯由着她?两人就打了起来。

结果师父这回也认为是裴沐不对,指责她没有同门之谊,又罚她去昆仑山上静坐思过。

裴沐一气之下, 就离家出走了。

她一口气跑到了茶陵山脉附近, 但还没有到达中原。她毕竟从没去过那么远、那么不同的地方, 又听说那里天天打仗,心里就有点犹豫。

正是那时候,她碰到了姜月章。

那是个冬天的上午, 细密的风雪缠绵在天地间,一切都是白茫茫的。

裴沐坐在一棵覆雪的青松上,晃着腿思考, 自己是现在打道回府,还是再待几天、让师父后悔一下。

当阳光在雪地中漫射,她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喧闹,还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凌乱的呼吸声。

她在树上站起来,就远远看到从茶陵山脉上,冲下一队气势汹汹的人马。他们身边光芒流转,裴沐一眼就认出来,他们是一群术士,而且杀人颇多、煞气极重。

在他们前头,是一名孤零零的少年。

他手里握着凝血的长剑,胯/下骏马已经累得快要扑地,却还是咬牙坚持着,分明是一匹有灵性的神驹。

隔了远远的距离,裴沐也能看到那个少年的模样。

他深灰色的长发凌乱披散,脸上带着血痂,表情又冷又狠、充满凶煞之意,却不掩那份惊人的俊美。甚至,因为那份拼了命的凶狠,他就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孤狼一样,显得更加迷人。

至少,裴沐一下就看入眼了。

少年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当她拜入师门前,也是孤零零地在山林中游荡,遇到野兽和盗匪就摆出拼命的狠辣势头,就那样才能一天天地挣下命来。

她那时也还处于跟师门吵架的余怒当中,头脑有些发热,不仅一眼看中了那个逃命的少年,她还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难得看到这样好看、这样符合她胃口的少年,又孤零零一个人,那她要是救了他,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带回去,叫他给自己当夫君了?

他们两个人一起,一定能让二师姐哭着低头,从此昆仑山上就只有她能称王称霸。

裴沐立即做了决定:救他!

她小时候是个和自然搏命的野孩子,后来在昆仑派,也是成天听的“物竞天择”的道理,故而心里很有一股狠劲儿。

何况她天资不凡、修为上佳,便是面对一整队术士,她也有信心能拼上一拼。

就这样,十六岁的裴沐拎上自己的九环刀,兴冲冲地上去救人了。

搏杀的过程暂且不论,那少年见到她这天降救兵如何惊讶,也不必细说。

总而言之,她拿出了西部未开化人民的狠劲儿,拎着刀,拼死拼活地将那队术士杀了个精光。

而她自己,也挨了无数攻击,内伤外伤一并受下,最后就站在一群横斜的尸体之中,将刀狠狠插/进雪地,“呼哧呼哧”地喘气。

那少年的马也被敌人杀死了,他自己还中了毒,脸色白里泛青,分明已经疲累至极,还不忘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盯着她。

裴沐由着他盯。反正她是易过容的,看着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清秀少女,他恨也不能恨她真正的模样。

“……你是谁?”他声音沙哑,中气不足,那点警惕就像个虚弱的、张牙舞爪的山猫似的,“你为什么救我?”

当时裴沐是一名豪放的西部少女,还会在喜欢的人面前逞强。她撑着刀,努力摆出一个自认帅气的姿势,大胆发言:“我看中你了,想让你当我的夫君!夫君有难,我当然要全力救你!”

姜月章那时也才十七岁,尚未成为齐王,面皮也还有点薄。一听她这样讲,他就给震住了,而后就慢慢红了脸——气的。

“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羞辱,为什么是羞辱?”裴沐也挺累,还扭着身子翻找药物,闻言大惊,“难道……你觉得我长得很普通,配不上你?”

少年姜月章一噎,突然开始咳嗽,还越咳越厉害,最后干脆一口黑血呕出,斑斑驳驳地洒在雪地上。

裴沐一瘸一拐地走上去,手里拿着丹药,肉疼地递给他:“夫君,吃吧,能解毒止血的。”

“……谁是你夫君?!”姜月章咬着牙。

裴沐翻个白眼,觉得夫君真是特别难搞,话特别多。她干脆一巴掌将丹药拍进了他嘴里:“快吃!”

姜月章一口气呛住,青白的脸憋出一层薄薄的绯红。

不过他盯着她,那种狼崽子似的警惕和敌意却渐渐消失了。

“……多谢姑娘。”他看了一眼满地尸体,犹豫一下,“你也伤得不轻,快些吃药的好。”

裴沐幽怨道:“你以为我不想?可我出门匆忙,就带了那么一颗好药,唉,你中毒,严重许多,给你吃罢。”

他蓦地睁大眼,愣愣道:“只有一颗?那你怎么给我……”

“快吃!”少女裴沐脾气不大好,觉得他磨磨唧唧好烦,一点没有生死之间那股狠辣劲儿了。她拽住他的衣襟,凶巴巴地凑过去:“你再不将药吞下去,我就亲你了!”

少年立即抿起嘴唇,深灰色的眼睛因为中毒而略有失焦,却还是很漂亮,像雪云漂浮的星空。

他定定看她,苍白的嘴唇忽然泛出了一点笑意。

“也好。”

他就着她的手,靠过来亲上她的嘴唇。

凶巴巴的裴沐一下愣在原地,由得他将咬碎的半颗丹药递了过来……她甚至还感觉到了他的舌头,很软,有点凉。

她当时从没有过男女相处的经验,只是嘴上来劲儿,真被亲了一口,就立即变成了个大红脸。

她“咕咚”一下咽了丹药,憋了半天,小声说:“你,你……万一你把毒性传染给我怎么办!哼,看在你是我夫君的份上,我就……就勉强和你生死与共吧!”

她觉得自己说得挺惊天动地、挺感人至深的。

谁知道那少年愣了愣,“嗤”一声笑出来。

他笑了几声,又像觉得头晕,便略略靠在她身上,手臂将她揽着,也算个支撑。

“咳……后头还有贼子追杀。”他低声说,“姑娘,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裴沐点点头。

两人相互搀扶着,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不多时,风雪忽烈,掀起纷纷雪花,遮蔽了他们的踪迹。

裴沐本想带他去村子里休息,但他坚持不能见到外人,所以,最后他们去了山上一座废弃的猎人小屋。裴沐前几天就是在这里歇息的。

她翻出自己采摘的药物,给自己止了血,又生起火,加热甘泉水,送到姜月章手里。

少年披着她做好的厚实毛皮,歪倒在一片,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就半睁开眼,看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裴沐是个很皮实的修士,也是个很皮实的术士。她不大会用那些杀人的、阴私的术法,所有天赋都用在了野外生存技能上。

是以她在暖和的地方待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就恢复了不少。她再将熬好的山药粥塞给那脸色发白的少年,安慰他说:“你等等,我去外头找解毒的药。我是炼丹师,我可厉害了,一定能帮你解了毒。”

姜月章却摇头。他抿了一口山药粥,动作略略顿住,而后默不作声地放一边,又握住裴沐的手。

“这是稀有的剧毒,轻易不能解开。不必太担心,待我修为恢复一些,便可以自行压制。”他简单说明情况,又对她微微一笑,“你浑身是伤,还是先休息罢。”

裴沐被他笑得有点头晕,想起他的唇舌,又有点羞涩,便乖乖坐下了,还很自觉地将他揽在怀里,让他靠着自己休息。

嗯,她这个做妻子的,一定要保护好柔弱的、人比花娇的夫君,这是西部的传统。

姜月章被她搂着,试图挣扎,却没挣扎出来。

他无奈道:“姑娘,我是男子,你不必……将我像个柔弱女子似地对待。”

裴沐惊讶道:“你当然不是柔弱女子,你是我夫君啊。我拼了命救你的,当然要好好保护你。”

“姑娘……”

少年姜月章怔了怔,忽然低声问:“你想保护我?”

“是啊。”

“为什么?我们素不相识……”

“都说了我喜欢你,你是我认定的夫君,我不保护你保护谁?”裴沐说得理所当然。

真是的,都说了几遍了?她心里有点怀疑,这个漂亮夫君是不是脑子不太好,可转念一想,脑子不好有什么关系?漂亮给抱就行。她就又乐滋滋起来。

他却顾自愣怔半天,又失笑,喃喃道:“还从没有人试图保护我……还是这般拼了命地保护。连我那些随从都……呵。”

他冷笑几声,带出一丝阴狠。

裴沐听出他不高兴,就摸摸他的头,又将他身上的毛皮给笼厚实了一些,安慰道:“别伤心,以后我来保护你、心疼你,谁若惹你不开心,我就打他!等你好起来,也要帮我教训我讨厌的人。嗯……这就是所谓的夫妻共患难!”

她说得可严肃了。

却惹得姜月章笑出声。他还笑得挺厉害,最后倚在她身上,差点要把她给压在地面去。

“你叫什么?”他忽然问。

裴沐正犹豫,要不要提醒他压着了自己的胸……那里再平,也是少女的胸啊!可他一无所觉的样子,若她说出来,岂非自证一马平川?

她脑海中天人交战,说话就心不在焉:“我叫……归沐苓。”

姜月章虽然虚弱,却还是立即察觉了她话语中的细微停顿。他立刻问:“归……哪个归?这是你的真名?”

裴沐回过神,有点心虚:“就是归来的归。真名么,呃……算是。”

“算?”

“哎呀,你好烦。”她别扭地说,却还是说了实话,“师父说这是我原先的名字,不过我更喜欢师父给我起的名字,所以一直用哪一个名字。”

姜月章立即问:“那你本名叫什么?”

裴沐又犹豫了一下。师门有训,不得轻易告诉别人真名,虽然这是她认定的夫君,可他们还没拜堂成亲,说不说得呢?

最后,她还是说:“你先叫我阿沐,之后成亲了,我再告诉你。”

他嗯了一声,也没有反对。裴沐心中估摸着,这个漂亮夫君脾气应当还不错,不是什么一言不合就大发脾气的小屁孩。

她问:“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

“姜月章。”他言简意赅,“至于怎么称呼……”

他轻笑一声:“叫我夫君不就好?”

裴沐顿时惊喜:“你同意啦?”

“……你都舍命救我,又真诚待我,我为何不同意?”他咳了一声,有点刻意,似乎在掩饰害羞,“你是第一个待我这般好的人,若我的妻子是你,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后顾之忧?”裴沐好奇道,“你要做什么么?我还想,你同我回师门成亲呢。”

他撑起身,单手抚摸上她的脸颊。两人靠得很近,他眼中认真的情绪也十分清晰。

“阿沐,我还想回去试一试,所以现在不能同你回去。”他认真地说,“但我保证,你若愿意同我走,你就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室。”

“走……你要去哪里?啊,是了,看你模样,一定是哪一国的贵族出身。”裴沐迟疑道,“我听说,中原贵族都有好多妾室……”

“我不要妾。”姜月章干脆地承诺,“我若失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连你也娶不了,还有什么妾?若我成功,也全因阿沐今日救我,那我的妻子,除了阿沐还能有谁?”

裴沐被他说得欢喜起来,觉得漂亮夫君真是好会说话、好会哄人。

“好啊好啊。”她高兴地应下来,“那我同你一起回去,一起去做你的事。反正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帮你!”

姜月章望着她,抿唇笑了。

他十七岁的时候,还没有后来那样漠然、冷淡、有威严,也没有后来那么霸道和说一不二。那时候,他还是个会脸红、会微笑的少年,会干脆利落地许下承诺,也会大胆地来吻她。

那是个青涩的吻,唇舌的触碰也只有一点点,丝毫没有后来的熟稔和情/欲。

但那是裴沐记忆中,最美好的一个亲吻。

而后来……

他们几度遭遇追杀,最后她拼着命将他推开,自己掉下悬崖。

十六岁的时候,裴沐会为了喜欢的人付出一切。她很认真地将他作为夫君对待,到自己落崖、听见他凄厉的呼唤声时,她心中想的也是“我不后悔”。

落崖侥幸不死,她也想着要回去找姜月章,但这时,师父和三师兄来找到她,强行将她带了回去。

他们带她回去,又听说了他这一路上的种种。

最后,师父说:“你们不能在一起。”

裴沐很生气,质问为什么。

师父说:“姜是齐国王室的姓。齐是大国,乃最有可能统一中原的国家。那小子约莫就是那个被放逐的小公子,这回回去是要夺位的。”

裴沐还是很生气,大声说:“他当齐王,我就当齐王后好啦!以后他若是当皇帝,我就当皇后,他若是什么都不是,我跟他当一对平凡夫妻,也很快活。”

“不行!”师父严厉起来。

“为什么……!”

师父打了她一耳光。

三师兄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半晌,师父叹了口气,面容一瞬沧桑:“阿沐,我说过,你原本姓‘归’。‘归’与‘妫’同音……就是燕国王室的姓。”

“十三年前,燕国内斗,燕穆王残害姐妹、任用奸佞,以致国内怨声四起。齐国趁虚而入,灭了燕国。”师父缓声道,“阿沐,你是燕穆王最小的女儿。在燕国,虽然已有二百多年没有出过女王,但按燕国律法,你仍然有资格成为燕王。现在妫氏血脉凋敝,你就是唯一的燕王。”

“所以,齐姜就是你的仇人,你要光复燕国,不能同那姜月章在一起!”

裴沐听得目瞪口呆。

而后立即抗议:“我根本不认识那群人!师父你也说了,燕穆王自己就是个人渣,我才不认他……!”

师父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裴沐委屈极了,心想等她身体一好,立即就抽空跑掉,去中原找她的漂亮夫君。谁要管这些上一辈的恩怨?总不过是你打我、我打你,谁还是个无辜的好人么?

但师父了解她。

一回到昆仑派,师父就让她见了原先燕国留下的人,有幕僚、护卫、大臣什么的。

他们说有个什么六国联盟,算起来,现在有的人里,裴沐是血脉最高贵的一个。

裴沐也才知道,原来师父的几个弟子都多少有六国血脉,而所谓大师兄“不幸战死”,其实也是因密谋伐齐,被刺杀而死。

十年前的那个时候,天下尚未统一,齐国也只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其余几国还在苟延残喘,手里都还各自留有力量,不是普通个人能够轻易反抗的。

裴沐心里再不情愿,可一旦被迫曝光于六国联盟的视野里,她也就身不由己。她很清楚,若有违抗,她必定会被这些心怀怨怼、掌握残余力量的人给杀了。

她假作答应,同他们虚与委蛇,心里却没有一刻忘记与姜月章的约定。

她忍了三年,忍到自己十九岁,忍到二师姐死了、师父死了,忍到齐国统一天下。

忍到,她即便远在昆仑,也听说了“齐王姜月章称帝,定都昭阳”的大事。

借着师门任务的机会,她与六国联盟的人说,自己要去姜月章身边埋伏,伺机夺了他的位,改齐为燕,并恢复各国国号。

六国联盟的人名义上是她的属下,实际他们双方互相猜忌、各有忌惮,裴沐真正能信任的人并不多。

他们考虑过后,同意了,但提议说,当今天下还是男子更容易出头,而齐皇也更偏重于招揽优秀的男子,委以重任。

因而,裴沐若要前往齐皇身边,就该女扮男装,一步步获得齐皇信任,将权力夺取过来。

裴沐敷衍了事,一律说好,心里却想:你们管我?

就这样,她终于能去往昭阳,去见她心中的夫君。

十九岁时,当裴沐终于再一次见到姜月章,很快就发觉他变了很多:自以为是、多疑、手段暴戾,让人生畏。

饶是如此,她起初也还是打算坦白自己的身份。

但立即,她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六国联盟的人并不真正相信她,所以他们给她下了毒。每三个月,她必须从他们手里拿到解药,否则就会暴毙身亡。

裴沐不得不按捺下来,一边应付姜月章的疑神疑鬼,一边应付六国联盟的压力。

但她天性里就很倔强,六国联盟越是要百般控制她,她越是要反抗。她虽然不知道他们给她用了什么毒,但她好歹是一个不错的炼丹师,还被师父赞叹过“根骨上佳”,她自己暗中研究,也一点点有了眉目。

三师兄在外经商,主要的生意里就有药材、丹药,裴沐与他暗中联系,也算有个支援。

一开始,裴沐是不得不瞒着姜月章。

但很快,随着他作天作地、颐指气使、狂妄自大……反正一个接一个的毛病,裴沐就烦死他了。

何况,姜月章还总是冷不丁来试探裴沐一下、敲打她一下,对她彰显一下“帝王的威严”……

裴沐更烦他了。

她觉得,要是他们真成亲了,姜月章成天就这副狗样子对着她,她也迟早要踹了他,同他和离。

因此,渐渐地,裴沐也就干脆老老实实扮好她的男子身份,懒得去在姜月章身上耗费一颗真心了。

反正她瞧他对“裴大人”亲亲抱抱,也开心得很,多半早就忘了当年的她。

姜月章——呸!

要说她对姜月章还剩了一点什么怜惜……

那也就是当他骨痛发作时。每次他痛起来,身体微微蜷缩、白着脸靠在她身边,软软地将头枕在他身上,任由她在他身躯上来回抚摸……这时候,他不再高大而威严,而会显出天生的清瘦,微凉的肌肤贴着她,还像他少年时一般温柔。

只有这时,裴沐才会短暂地原谅他一会儿,真心地帮他缓解疼痛,期待他早日康复。

……

那些多年前的往事,起初裴沐还时不时想一下,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也不太想起了。

但现在,当她跟随皇帝巡行的车架,回到昭阳城里,她望着气象宏伟的、崭新的首都,又不觉想起了过去。

这可能是因为姜月章就歪在她身边,手里抱着他的通天冠,安稳地睡着,也不管外头夹道欢迎的百姓欢呼。

也可能是因为……

她不觉瞟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在她怀里,有一个锦囊,上头记载着三师兄悄悄传递给她的信息。

——此前裴沐研制出的千金方的替代药方,已经拿去试验过了。

而试验的结果……

“成功了。”她望着几重纱帘外朦胧的街景,怔怔说道。

“……什么成功了?”

姜月章在她肩上醒来,懒洋洋地半睁着眼,侧头就亲她的脸颊。

裴沐回头对他一笑:“恭喜陛下巡行凯旋,此番巡行成功,值得庆贺。”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年轻的帝王在她唇上一啄,含笑道:“裴卿真是会说话,每次都哄得朕开心。”

裴沐保持微笑。

开心,是啊,能不开心么?

等她再在宫中拿了碧红丝,设法公布改良后的千金方,设法让姜月章全国推行,她就终于能离开了。

至于北胡、南越之患,她不在昭阳城,反而更好操作一些。

总之……

再过不久,裴沐就打算假死脱身。

想到这里,她面对姜月章的笑容都要灿烂几分。

“陛下,”她问,“假如臣死了,陛下会伤心么?”

姜月章原本懒懒地带着点笑,突然之间,那浅笑就结了冰,冻在他眉眼上。

他也不作恼,只眯眼盯着裴沐,伸手掐住她的下巴。

“裴卿要死,也要先问问朕同不同意。”因为平静和笃定,他语气中的冰冷也显得更为突出,“若朕不同意,就是掀翻幽冥,朕也要将裴卿拉出来。”

裴沐垂眸一笑。

“臣知道了。”

知道了——以后你自己发疯,她就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