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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废弃工厂

四月二十五日, 晚上八点钟,永康城下城区。

在靠近西郊的一间厂房里,吴南无所事事地守在仓库前头。

他坐在一只破损掉漆的木箱上,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并扭头去看背后那只老旧的时钟。

早在一百年前, 大燕帝国就使用二十四小时的计时方法, 代替了传统的十二时辰。几十年前,这种时钟也流行起来。

此刻, 吴南就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只钟。

滴答、滴答……

秒针不停走着,分针也一点点动着。

吴南看得有些乏味。

他虽然是下城区出身的人,家境却还算殷实, 自己也算聪敏,早早在上城区谋了差事, 不至于对着个钟表大惊小怪。

但谁让他无事可做?

真不知道佘家这破工厂有什么好守的, 不是说十二年前就废弃了?这么大个旧工厂, 还不如改成一片地, 每年还能种点吃的。

不过,吴南只能暗中抱怨,却不敢将这话说出来。

那毕竟是佘家, 也是他的主家。和那些趾高气扬的“家生子”比起来, 吴南这种外来的下人本来就低了一头, 要是再敢表露不满,肯定立刻就被开除了。

吴南只能乖乖地待在岗位上,继续无聊地观察时钟指针的转动。

盯了一会儿, 他又无聊地移开视线,站起来用力抻了个腰。

这时,一束刺眼的灯光打在他脸上, 还有“夸夸”响起的皮鞋声。

“吴南,你小子在那儿扭来扭去做什么呢?”

一个提着工业用灯、穿着高筒皮靴的男人大步走过来,还大声呵斥道。

吴南动作一僵,立马赔着笑,虚着眼睛看过去:“佘管事,我就活动活动,活动活动。”

佘管事人高马大,正是三十岁出头的壮年,腰上别着让人胆寒的火铳,脸上还有一道疤,活脱脱一个凶神恶煞的亡命徒长相。

“活动个什么——我来给你活动一下!”他大步走过来,抬腿就踹了吴南一脚;没大用力,还是将吴南踹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个站不直的东西!”佘管事愣了一下,悻悻骂了一句。

吴南忍痛爬起来,暗叫倒霉。这佘管事就是佘家的家生子,今天怎么偏巧就碰到他在这儿巡视?他也不想想,他们这些家生子从小吃好喝好,还能修炼,他吴南从小到大在干嘛?换个人来,被一脚踹断骨头都有可能。

这些不知道轻重的修士!

年轻人心里郁闷,面上还是点头哈腰:“您教训的是,我一定好好站岗!呃……佘管事巡视累了吧?我这儿有烟,来两口?”

烟草竟然还是有牌子的好货,这顿时让佘管事心动不已。他抓过来瞧了两眼,登时对吴南刮目相看:“你小子,还有这样好烟?”

吴南嘿嘿几声,心中得意于自己的远见,又赶忙殷勤地想给佘管事点火。

谁知道,佘管事犹豫了一下,目光往背后的仓库飘去一眼,就果断推开了吴南的手:“算了,回头我自己抽两口。”

吴南一愣,不由纳闷:佘管事不是老烟枪?竟然会拒绝,真是怪事儿。

不过,佘管事拒绝归拒绝,手上还是毫不犹豫将烟袋塞进了前襟口袋。

……啧,这些雁过拔毛的家生子!吴南暗中哼唧两声,却也松了口气,知道自己算是在佘管事这儿挽回了印象。

他一边赔笑,视线一边不经意扫过地面;佘管事脚上的棕色皮靴映入眼帘。吴南突然纳闷起来:这么热的季节,佘管事干嘛穿这种长靴?不热么?

说起来,好像每一回佘管事来,都是穿的这种鞋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修士的怪癖……

这个念头在吴南脑海中一转,轻而易举地消逝了。

“你小子,好好看着点儿仓库,别让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进来偷东西。”佘管事拍拍吴南的肩,鼓励似地透露了一个消息,“要是干得漂亮,再过段时间,你小子说不准能捞着点儿好机会。”

这厂房都空了,谁来偷东西?也就这种,还有那些生锈的铁皮,能拿去卖个垃圾钱。吴南嘀咕一句,却立即被佘管事的最后那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佘管事,管事大人,您向来照顾我,您能不能给个准信儿——是什么好机会啊?”吴南用心打听起来,并开始好一顿胡吹乱捧。

佘管事一方面被他捧得高兴,一方面也是为了主子得意,就松了口:“前几天,佘相他老人家——”

他朝上城区的方向拱了拱手。

“——拿到了神矿的独占开发权。独占开发,知道什么意思不?就是只有佘家能去挖神矿!嘿,以后啊,佘家就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地方,大人们随便指缝里漏点儿,你都一辈子享用不尽喽!”

“啊……”

吴南果然被这个大消息震住了。

他呆呆半天,却是咋舌道:“好家伙,神矿……不是说那是陛下的私产?那,那可花了不少钱吧……”

吴南的父母做些小生意,他从小耳濡目染,也对成本十分敏感。

佘管事撇撇嘴,觉得有点儿扫兴,却还是炫耀说:“你懂个什么,佘家一分钱都没花,就随便给了几张纸,就好了!”

吴南惊道:“什么纸,这么值钱?”

佘管事却是不大懂商业,这方面迷糊着,却还装得很懂,神气道:“反正主子去大燕银号打了个招呼,银号那边再跟皇帝老儿打个招呼,事情就半成了!”

什么招呼啊,要通过银号……难道是抵押或者贷款,还是做了抵销?

吴南小商人家庭出身,心思活络,立马就有了猜测:大概是佘家坑了皇帝一把,没给钱,换成别的什么冲抵了。

想归想,吴南却还是挺高兴,更觉得自己搭上佘家这趟车,是搭对了。

他又说了一箩筐好话,送走了佘管事。

夜色中,佘管事提着灯,踩着他的皮靴,又“夸夸”地走了。

“看好仓库啊!每个门都有人守,谁出了事儿谁就担责,懂了没?”

“懂了,佘管事您放心。”

吴南拍胸脯保证,又目送佘管事离开。只见佘管事从路边推出一辆小型的灵晶飞车,潇洒地一骑绝尘。

吴南顿时羡慕得口水都要滴出来了。灵晶飞车哎——可不是那廉价的自行车能比!

唉,他什么时候也有钱弄上一辆?要说存款,勉强也够,可还要留着应急,还有打点关系呢……啧啧,要是他也能去神矿里走一趟,那该多爽。

吴南畅想了半天,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看工厂。这时候,这废弃多年的工厂屹立在他眼底,重又变得崭新、威风,还像当年吞吐烟雾、运输货物时那样派头十足,让人充满对金钱的渴望。

佘家年年都让人看着这里,说是财产不容外人觊觎,可……这里面真的没有别的东西了?吴南莫名地又回忆起刚才佘管事的皮靴,却又悻悻摇头。

无论里面有没有东西,都和他没关系。他只是个干活儿的下人,做好分内事就行。

——啪嗒。

一粒小石子砸在吴南脚边。

他扭头一看,见工厂的铁丝网外面,路灯背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少女模样的瘦弱人影。

他认得那个人影。

“哎,吴南!”少女对他招手,“你过来,过来!”

吴南犹豫了一下,四下飞快瞄一眼,又想着最厉害的佘管事反正走了,他才飞快溜过去。

“你来这儿干嘛?”他还是有些紧张,低声呵斥,“我,我今天可不买你的花儿!”

少女皱了皱鼻子,却又笑起来。

这是个单薄的少女,大约十七八岁,头发有些稀疏发黄、脸上也有几粒太阳晒出来的斑点,但她眼睛很大、五官小巧可爱,面颊是青春少女特有的饱满;在这个年纪,她无疑是漂亮的。

尤其是,她还站在这贫瘠的下城区影子里。

这名卖花少女名叫李小柳,是吴南这段时间新认识的姑娘。

她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几朵蔫了的鲜花,显然是今天卖剩下的。

“我才不是来找你买我的花儿,我自己都卖出去了。”李小柳得意地笑着,手指抠进铁丝网的格子,熟稔地和吴南攀谈,“你呢,你什么时候下班?”

面对青春盎然、漂亮活泼的李小柳,吴南显得束手束脚;他平日里的灵活劲儿,忽然全部消失了。

“……我今天夜班,得到早上。”吴南不由感到失望,却又努力掩饰这种失望,装得满不在乎,“你卖完花就赶紧回家,大晚上在外面晃悠什么?”

李小柳又皱了皱鼻子,飞快给他做了个鬼脸,作势欲走:“讨厌,那我走了,不理你了!”

古灵精怪的,讨人嫌。吴南这么嫌弃地想,心脏却怦怦直跳,让他生出一种傻笑的冲动。

“等等……你,你来专程看我的?”他不由叫住少女,有些没话找话,“你一个人回去小心点啊。还有……你之前不是说在找人吗,最近有消息了没有?”

李小柳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但旋即,她就耸耸肩,一派轻松地说:“有点消息了,但我还得再找找。另外,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别人。”

吴南点点头:“要不要我帮你?”

李小柳睨他一眼:“真的?你连买我一朵花都不愿意,还能帮我?”

“你,我……我哪次是真的没有买你花?”吴南有点急了,辩白一句,又挺起胸膛,“我可是给佘家做事的,随时都能出入上城区,要帮你找人,那还能没点门路?”

李小柳瞧他片刻,忽地抿唇一笑,声音柔下来:“嗯,我心里知道吴南你对我好,谢谢你。”

轻飘飘一句话,就让吴南心里酥软一片,几乎飘飘欲仙。

李小柳又说:“等过两天,如果我还找不到她,我一定找你帮忙。”

“成。”吴南痛快点头,又精明地增加了一个条件,“那到时候……你要跟我出去玩,玩一整天。”

李小柳噗嗤一笑:“德性!好,说定了。”

吴南又嘿嘿笑起来。

却不知道,当卖花姑娘转过身去时,她的手紧紧攥住了裙摆,面上神情也是一派严肃,还透出许多的紧张和期待。

她想起刚才遇见的那两个神秘人,还有他们带来的信息。她攥住兜里的支票,那是三天前她收到的神秘款项,当时她就有了很坏的预感,而现在她知道她的预感多半已经成真。

姐姐……

李小柳深吸一口气,暗暗祈祷奇迹发生。

而与此同时,在吴南没看见的地方,有两道人影悄然越过工厂的警戒线、绕过隐蔽的机关,顺利地潜入了大门。

唯有那陈旧的挂钟仍在转动。

滴答,滴答,滴答……

……

半小时前。

下城区的某处民居里,李小柳抱着自己的花篮,僵硬地坐着。篮子里还有许多鲜花,大半都蔫了,没能卖出去;这种不能吃的花,在下城区不大好卖。

一具尸体倒在不远处,横在简陋的屋子里。新鲜的,没流多少血,等会儿处理起来应该不太难。

黯淡的烛光在屋子里跳动。煤油灯亮起来,燃烧着多日以来舍不得燃烧的煤油。

李小柳呆呆地想了很久,目光焦距渐渐集中在面前人身上。

她刚刚死里逃生。

“……你是说,这个人被买来杀我,是因为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找姐姐?而我的姐姐,被牵连进了那个什么大人物见不得光的事情?”她竭力镇定下来,但身体还在微微颤抖,“那姐姐还活着吗?”

那人摇摇头,淡蓝色的劣质棉布裙摆也跟着晃了晃;她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城区女人毫无区别——除了那种笃定从容、清爽利落的气质。那不是贫苦的地方养得出来的。

“不能确定,但希望不大。”她诚实地说,“我们会帮你注意一下,如果有活着的人,明天你应该就能得到消息。”

李小柳站起来,踉跄了一下,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硬纸片。纸片上有某种符号。

她将纸片递给神秘人:“这是跟支票一起出现在我家里的,我就猜到是姐姐……只有这个,我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如果你们要支票,我也拿出来。”

对方接过去,仔细看了看,点点头:“这个就够了。支票你自己拿着吧,毕竟是你姐姐……换回来的。”

李小柳眼睛红了。

她盯着那两个人,见他们正要离开,突然找回了力气,拔腿追了上去。

“等一等,我能帮你们!”她急切地说,“你们要去那间工厂,对不对?我认识那里的一个看守,我能帮你们引开他的注意力……”

她话还没说完,那两人中的男人就打断了她的话。

“不需要。”

他说得毫不迟疑,声音听上去冷酷极了:“你没用。”

李小柳的胸膛中顿时涌起一股愤怒;不是对男人,而是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那个穿淡蓝棉布裙的女人就说话了:“为什么不?来吧。”

李小柳呆了一下,那个男人也皱起眉毛,像是反对地开口说了一个字,但立即又自己停下来。

因为女人竖起了手掌。李小柳不是很懂这些手势的意味,但她觉得女人的姿势很威风。

“来吧,小姑娘。”女人说,“让我们见识一下,你能为你姐姐做些什么。”

之后,就有了废弃工厂前的一幕。

李小柳按照女人教她的,一路飞快地跑。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地方,听说那里叫“安全屋”,也许是很安全的意思吧,李小柳想。

她究竟为姐姐做了什么……不知道,她好像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李小柳对着墙面投下的阴影,悄悄抹去眼泪,又发狠地反复握紧拳头。

无论如何,她希望这个夜晚没有白费。

此时,废弃工厂内部。

空旷的仓库,在夜晚里更显得荒凉。

破损的玻璃窗漏出几分天空,月光和灯光在外面,窗框的影子投在地上;风吹进来时,发出“呜呜”的响,隐约还能听见外面钟表的“滴答”声。

金属体的废弃建筑,散发着冰冷锈蚀的气息;像血。

裴沐手里拿着那枚小圆片,就是从李小柳手中得到的那一个。这其实是一枚临时通行证,只能出入一次特定的地方,但是足够了。

她手腕上有一只接近肤色的手环,而姜月章手腕上也有同款。这是最新的屏蔽仪,能隔绝人的说话声、体温、灵力波动,防止被防御阵法检测到。

她贴在仓库边缘,一边搜寻着入口,一边跟姜月章说:“手上的屏蔽仪别取,这是修士同盟最新的成果,所以还没有加进佘家防御阵法的检测清单里。”

摄政王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一直态度谨慎,虽然明知说话声只会被同样调试了屏蔽器的人听到,却还是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阿沐,你刚才不该让那小女孩儿出面。”他委婉地责备,“容易被人发现端倪。况且,那个守卫是佘家的人,到时候必定怀疑到他头上。”

裴沐不断调整手中小圆片的朝向,闻言笑了笑。

“那孩子的姐姐搞了那么一出,她已经被盯上了,只是佘家下头的人还没上报,否则今夜来杀她的人不会是个普通修士。”她淡淡道,“至于那守卫么……他要是个聪明人,就不会说出自己失职的事。”

摄政王摇摇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精于算计,还是任性的孩子气更重。”

裴沐回头瞧他一眼,笑起来:“我就不能两者兼备?”

她唇角才刚刚上扬,摄政王就抓准时机,飞快上前吻了她一下。在她一怔之间,他也弯起唇角:“可以,很好,我很喜欢。”

裴沐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反被他攥住手,牢牢嵌入掌心。

他问:“你在找什么?”

裴沐让他牵着,另一只手抛起小圆片;符号在半空投出浅浅虚影,隐约与某种看不见的气息相互勾连。

——抓住了。

“……灵晶。准确地说,是人体提炼的灵晶。”

说话之时,她也拉着姜月章去到了某个特定方位。在打开入口前,她先拿出一瓶试剂,倾倒在四周地面。

一种幽暗隐蔽的力量蔓延开,制止了法阵的力量波动。

每一次法阵入口开启,主人那头都会得到提示,但这种药剂可以暂时截断法阵信号的传输。

摄政王却顾不上为这精妙的成果而感叹;他身体一震,向来沉稳的面容也不禁流露一丝震惊。

“人体提炼?那种技术不是被修士同盟封存了?”他脱口道,“我记得二十年前,朝廷曾有过一次大规模清剿,将永康城的地下提炼厂扫荡一空。那是先太后最著名的业绩之一,怎么,难道佘家……”

“这种暴利行当,从来屡禁不绝。佘家么,总归脱不了干系,难怪他们近些年的资金聚拢很快。”

摄政王冷声道:“佘家全都该死。”

裴沐略有些诧异,又一笑:“皇叔怎么反应这么激烈?是了,我曾听皇祖母说过,皇叔小时候流落民间,差点就被拐去提炼灵晶了。”

裴沐捏了捏他的手,带了一丝轻松的调侃之意:“别怕,现在我护着你,准保不让你再被他们捉走。”

摄政王蹙起的眉峰松弛开。他握着她温暖的手掌,感到一缕温情也随之而起。

带着这丝柔和的情意,他连接下来的话也说得温软。

“好,我们一起将佘家斩尽杀绝。”他温柔地说。

这内容和语气的反差,听得裴沐一抖:“皇叔,你听起来好变态哦。”

摄政王:……

他好气又好笑,摇头道:“这么说来,李小柳的姐姐是被捉去提炼灵晶了?李小柳拿到的那笔钱,就是她出卖灵力得到的款项?”

“应该错不了。根据我的手下回报,佘家这些年一直不干净,但他们也做得很小心,基本不会强迫谁,而是通过利诱、设计欠债,来逼迫那些可怜人‘自愿’走上绝路。”裴沐顿了顿,“对了,城里几个赌场,背后也有佘家的影子。”

摄政王立时不大相信地挑起眉毛:“那天琼院的赌场?”

裴沐撇撇嘴,不屑道:“天琼院从来不做穷人生意。”

她继续说:“有很多方法,可以将人逼上急需用钱的绝路。一旦走了上去,再提供一个‘出卖灵力’的选项,绝大多数人都会动摇。出卖灵力,虽然会让人再也没有修炼的希望,也会折寿、变得身体孱弱,但总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对一些人来说,出卖灵力的后果,远不如一直贫穷的滋味可怕。”

“……我知道。”

摄政王有些恍惚,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阿沐,我十二岁之前,都是过的那样的日子。看不见明天在何处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人体灵晶提炼技术,是被帝国命令禁止的技术。

自从一百多年前,修士同盟公布灵晶合成技术,以人工提炼能源代替灵石,就开启了技术快速发展的灵晶工业时代。

但受限于原料的获取、成本的控制,资本自然而然会寻求更廉价、更容易获取的能源。于是,早在很久以前,就有人打上了歪主意——反正都是要灵力当燃料,那人体中不都有吗?

那些穷人反正也没钱修炼,一身灵力也是浪费,为什么不用?

人体/实验、暗地里的绑架和谋杀……这类恶性案件一度层出不穷,严重影响到了社会秩序,动摇了国家根基。

在政府的努力下,资本与政府达成一致,认可禁止人体灵晶提炼技术。

然而……

像佘家这样的帝国顶尖权贵,竟然还是暗地里从事这种勾当。

实在令人不齿。

只能说,利欲熏心。

这种私下从事的人体提炼技术,对人类的身体伤害很大。理论上的结果,是折寿、体弱,但还能活下去,但现实中,由于操作者资质不够、提炼机械老化故障等等原因,被提炼灵晶的人,实际有很大的风险死在提炼台上。

李小柳的姐姐属于侥幸未死的那一个,但她也许是发觉自己受了欺骗,所以拼着一口气,不知道怎么跑了出来,还偷了支票和一枚通行证。

她也许觉得那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才会和支票一起,偷偷交到李小柳手上。

而她自己,则早在逃跑的路上就被人处理掉了。

工厂的地面,法阵一点点开启。由于是动过手脚的方式,因此入口开启得远比平时更慢。

微光投出来,又被仪器屏蔽。

裴沐从昂贵的空间装备中翻出两双长筒靴,示意摄政王换上:“人体提炼的地方,地面通常有腐蚀性液体堆积,是用来保鲜的。这是特制的装备,避免肌体被腐蚀。”

摄政王看了一眼入口,有些厌恶,又问:“你要怎么做?那些已经提炼好的灵晶,是否要先取出来?”

“不。”

裴沐摇摇头:“我们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人,有的话就捞出来,没有的话……”

她晃了晃手,指间夹着的几枚红色丹丸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衬托得她面上的神秘微笑也多了一丝危险之意。

“……我们就炸了这里。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但灵力能散逸回归天地。生命流转,它们会重新赋予新生儿以活力。”

半小时后。

正在操作提炼灵晶的修士,被人打晕了扔出去,连带一些证据一起,由暗中藏着的人送去了永康城的衙门。

而被迷昏了、暂时还没被提炼的人,则被丢回了下城区的巷道中。

接着,就是爆/炸产生的巨大轰鸣。

这个夏季的夜晚里,永康城的西郊炸开了一朵橙红色的烟花。

无数人惊醒,无数人吓得尖叫;守卫们吓得屁滚尿流,一些管事的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喊……

这里的讯息,经由人人传递,迅速飞往上城区的大人物家中。

而在那片贫瘠的阴影中,两名淡蓝色衣衫的人并肩站立,望着那片弥漫着火/药味的光雾,也听着陡然爆出的混乱声响。

他们身周一派宁静,像尘埃落定的气息。

裴沐没有回头。

“皇叔,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答应和你在一起吗。”她平静地说,“其实,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我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本希望能保持缄默,就这样过去。”

摄政王偏过头。

他眼中映着火光,也凝聚着星光似的神采。他在疑惑,却又屏息凝神,听她讲。

裴沐说:“你知道我是个女人,但是先皇唯一的孩子是男孩儿,所以,我其实不是大燕皇室的血脉,更不是那个名叫‘归沐苍’的男嗣。”

摄政王心平气和,并不意外:“那孩子是早夭了?阿沐,我不在乎你是谁,我不是因为你是皇帝而爱你。”

她笑了笑,也回头看他。

“但是,姜月章,你必须知道,我原本是贫民出身。皇祖母告诉我,她是从慈幼院里悄悄将我保回来的,那时我还不到六个月。可是……”

她闭了闭眼,微笑中多了一丝无奈。

“可是那时候,我已经被提炼过灵晶了。不是佘家,是后来被皇祖母清剿的什么人。”她轻声说,“似乎我天赋不错,提炼了一次,没死,也不像其他人一样孱弱,竟然还能继续修炼……但是,太医说过,我活不过二十五岁。”

摄政王站在原地。

他忽然觉得自己听不大懂了。活不过二十五岁,这是什么意思?

她明明好端端站在这里,健康、光彩照人,还能用劲儿打他……明明什么事也没有。

血液中像冒出一股股寒气,将所有温度都蒸发。前面火光带来的热意陡然倒转,全部成了冷风冷意,吹得他骨头发寒。

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所有声音;心脏在跳动,但他连心跳声也听不到。胸腔像全部黏成了一团。

这个世界上,他只听得见她的声音。

“……所以,我只剩不到四年的生命。我活不了多久的。”她说,“姜月章,我总是很讨厌别人手握主动权。但是这一次……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