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虎狼之辈不可轻信。”晋楚律忧心忡忡。

“如今只能先相信他了。”林晚叹气道,“不过他说的也对,在摆脱元难这方面,我们确实有共同利益。至少,这是个在未来决战中减去一个强敌的机会。”

她转颜一笑,安慰道,“放心吧,我心里坦坦荡荡,没有恶念,那巫神煞生体自然害我不得。”

“我都想好了,将来等大事都过去了,整顿好武林事务,我就把我就把什么郡主、盟主、家主全推了,就在帝子洲和凌竟峰安心修行,四海逍遥去!”

晋楚律忍不住轻笑起来,点头道:“阿婉,我们都相信你。”

他脸上笑着,心里却一阵苦涩。等解决了太一天宫,她自然是可以功成身退,可江湖又能风平浪静多久?

十年?

还是二十年?

新的事端一出,她又怎可能终老山林?

她毕生所愿,不过武林清平,世间安乐,可纵然她能修补武林与魔道的裂痕,让各大门派不再互相征战,又怎能修补人心的贪婪所制造的裂痕?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将一生都背负着沉重的责任。

“阿婉啊……”晋楚律心中长叹,久久难安。

他转移了话题,道,“你适才不是说皇甫奇有异动吗?趁万俟堂主还在,我们现在就去查,抓住什么把柄,直接交给他就行。”

“我想只需提醒一二,万俟堂主自然能发现柔然考与皇甫家的阴谋。”

神都,青岚馆属地内。

大火缓缓穿行在复杂的亭台楼阁间,身后跟着两人乃是北沉风和嫩訾。

两人都有些迷茫和疑惑,对视一眼,北沉风开口问道:“大火兄,你说要让我们招待一位贵客,敢问那位贵客是何人?”

“莫急,马上就到了。”大火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带着二人转到一处隐蔽的小楼前,笑道:“在此之前,我要先传达一下馆主的意思,鹑火老弟、奴訾妹妹,若是今日之事,让任何外人知晓,不仅二位的性命堪忧,析木和极天鸿的日子也会所剩无几。”

北沉风和嫩訾同时大惊,北沉风愠道:“什么意思?若有什么秘密任务,又何必连累眠兄与极公子?大火兄,恕我直言,你不觉得现在的青岚馆越来越背离初心了吗?”

大火嘿嘿笑着,并不作声,拉开了小楼紧闭的门户。

他带着二人穿过一扇屏风,上了小楼的二层。

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那位神秘的贵客终于现了真容。

那是个小女孩儿,不过及笄之年。

听到响声,她害怕得呜咽一声,蜷缩在房间的一角,若不是身上数条沉重的镣铐,她应该会慌不择路,直接从窗中跳下。

嫩訾看着那小女孩儿,越看越觉得眼熟,她思索片刻,惊呼:“乐正真小姐?”

那小孩儿正是乐正真。

她听到有人呼唤,颤抖着抬头看了看,见到来人竟是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楚家姑娘楚奴訾。

她记得楚家的公子楚玄枵是姑姑极为要好的朋友,精神大振,呜呜哭了起来:“楚姐姐!姐姐救我,呜呜……”

奴訾三两步冲上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乐正真抱紧了她,哭得声嘶力竭,没注意到她沉得可怕的面色。

奴訾慢慢回过头,冷声道:“你们想害谁?长煊郡主吗?”

“这就不是你的事了。二位,乐正小姐的起居就拜托你们了,馆中一时调不出人手,只能麻烦你们二位,还请……”

大伙面带微笑,话未说完,就见北沉风满面煞气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们惊呆了,丝毫没想到要躲,被北沉风一脚踹倒在地。

北沉风不住冷笑,厉声道:“我总算明白你们要干什么了。大梁还是个孩子,只懂得变装,武功低微,平日一直是我和眠兄照顾。”

“我们一走,她孤立无援,只能任由你们摆布,是不是?你们逼她变成乐正真的样子,把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乐正府,再把乐正真这个无辜的孩子带回来囚禁,是不是?”

“你们让我回来,却把眠兄留在华夏,以他的性命为筹码要挟我,再以我的性命去强迫他,是不是?你们真是擅长这一套啊……”

“我和眠兄,嫩訾与极公子,乐正真和乐正家,所有人都受制干你们!下一步是不是就该雍王殿下了?”

“然后是不是就该是金帐、是天下了?”

“大火,我对北天权一点感情都没有,如果不是越儿,我根本不会拿他当爹看!”

“青岚馆的死活我也不想管。到时候大不了带着眠兄和越儿,我们三个人一走了之,天下为家!好,你们满意了?”

他的面容因心中伤痛而扭曲,“这么多年了,我现在给你们这个答桉。看在养育之恩上,我不会同他翻脸。太一天宫一事一了,我就带着眠兄和越儿走,让他们再也不用受人逼迫!”

室中沉寂了半晌,连乐正真也被吓住了,不敢再抽泣。

大火艰难地咳出一口被北沉风打出的鲜血,笑道:“公子是不是忘了,小姐的存在是个秘密,连你最要好的眠兄都不知道?这么吼出来,你就不怕小姐遭到无妄之灾?”

“你……还在要挟我们?”北沉风大怒,抬脚向他胸口踩去。

大火一个翻身躲开,狞笑道:“你可别忘了她还身敌营!那好,看在这么多年交情上,我给你个机会——去把小姐带回来,免得乐正家遭殃时波及到她!”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南荣眠的性命在鹑首老大手里呢,乐正家若是知道了什么事……”

“滚!”北沉风一脚把他踹出了房门。

他深深吐纳几次,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怒不可遏,回身看向嫩訾,“嫩訾,有些事我一直瞒着你们,希望……”

嫩訾一边轻轻安抚着乐正真,一边恬然一笑:“没什么,馆主膝下还有一女的流言也传了不止一两年了,我多少还能猜出些什么。风兄,说到底,我们都是在渴求馆外的自由罢了。”

北沉风点点头,蹲下来看了看乐正真,乐正真十分怕他,畏畏缩缩收起了脑袋。

北沉风迟疑一下,在她背上安抚了几下,轻轻道:“越儿被他们送走时,也是这个年纪。”

乐正真感到这个陌生人似乎并不凶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

北沉风粲然一笑,他轻轻拘了拘乐正真,顺势将头探到了奴訾耳边,嘴唇轻轻开了一条缝,快速道:“他们在盯着我,你不要离开这里,想办法传信给外面。”

“雍王殿下在华夏有位释欢谷的朋友,我在出关时见过一面。给了她地图和入馆令牌。她应该快到这里了,让她帮个忙。”

他的声音极轻极低,就连乐正真也没听见。

待奴訾回过神来,他已经放开了乐正真,站起身来道:“我去接个人,这孩子麻烦你照顾了。”

嫩訾目送他走出去,从怀中取出几枚银指套戴在手上,锋利的指尖挑开了乐正真身上镣铐的锁孔。

她帮乐正真脱下镣铐,柔声道:“这几天不要急,先待在这里。刚才那个哥哥是好人,我们会保护你的。”

乐正真点点头,小声道:“楚姐姐,那些人想害你和那个哥哥,也想害我姑姑,害我家人,对不对?”

不待奴訾回答,乐正真立刻站直了小身板,一把抹去眼泪,眼中竟是不符合年纪的坚毅:“真儿从小就知道,乐正家的儿女哪怕断头流血,也绝不屈服!楚姐姐,到时候我若连累家族,自会……会……”

她一扬头,朗声道,“自会自我了断!”

“孩子……”訾一把抱住了她,泪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她凝视着乐正真,忽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抱起乐正真,推开窗子,让她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然后轻轻道,“那些人想杀我易如反堂,但他们不敢轻易动你。我这一生死后只有两憾,其一就是怕这银华灵童自我而绝。”

乐正真认真看着她,很聪明地没有追问另一个遗憾是什么。

“自今天起,我会把银华灵童修习的全部功法悉数教给你。这门功夫入门不难,重在以积年累月的磨炼找到自己的路子……真儿,我相信你能学会它的。”

虽然不谙世事,但乐正真还是隐隐感到了这话中的决绝之意。她从嫩訾身上下来,恭恭敬敬跪拜在地,道:“弟子乐正真,见过师父!”

稚嫩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成了振翅高飞的银鹤中崭新的一员。

奴訾点点头,与她一起坐了下来,眼眶却湿润了。

我的第一个愿望,有着落了。

另一个呢?

一个遗憾,误了青春,终而忘了青春,成了遗愿。

就在此时,似是回应她的思绪般,一只洁白的鸽子拍拍翅膀,在路过的一群鸟儿中落了队,落到了窗灵边。

白鸽脚上的信筒,赫然印着九嶷的标志。

九嶷所训信鸽灵异非常,除了骨干成员或是与九嶷关系匪浅的人物,它们并无其他主人。

奴訾下意识向下望去,见到几个馆中的侍女正站在隐蔽处嬉笑,在她们中,一个女子似有所感,轻轻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应千千扬眉一笑,目光迅速滑开,跟着侍女们离开了小楼,却遗下了一只信鸽。

嫩訾看着那只信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身回到屋中。

与此同时,南荣子欣终于下了决心,咬牙答应了承担安息、金帐两国一半军费的要求,但同时她也向安息提出了和亲请求。

柔然启和柔然洛明都没有反对,这门亲事不日就要正式订下了。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翌日,军营中,林暮收到一只九嶷信鸽的来信,写信的是奴訾,传信的是应千千。

“皎皎,姐姐现在根本抽不开身,但我不能对自己的侄女坐视不顾。”

林暮安慰道,“我只是去探一探,如果情况危急,我不会贸然动手的。”

越皎皎泪流满面,眼中尽是呼之欲出的焦虑,她紧紧拉着林暮,不让他离开身边一步,急切道:“少主,我求求你了,不要去……求求你了……”

林暮叹了口气道:“皎皎,我意已决。你等我的消息,好吗?”

“少主,非去不可吗?”越皎皎狠狠擦了擦泪水。

“嗯,非去不……你要干什么?”林暮面色一变,伸手截下了她向他颈后扎去的一根细针。

越皎皎吓了一跳。可又迅速咬了咬牙,闪身攻向他。

可林暮的武功比她高了许多,不过几招就抓住了她的手,接着左手一探,将她的细针和袖内藏的针筒一起缴了,沉声道:“皎皎,你今天很奇怪。”

“少主,我……”越皎皎低着头,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

“你想做什么?给我下麻药?”林暮细细嗅了嗅那针,长叹一声,“皎皎,我的性子你最清楚。别拦我了,好吗?”

越皎皎依旧没吭声。

沉默许久,她看向他:“少主,你要是不带着我一起,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林暮被她突然变化的神色吓了一跳。

他摇了摇头,艰难地叹了一声,同意了她的请求。

两人悄悄离去后不久,另一道身影出现在军营中。

他四处悄然奔走,似乎在焦急地寻觅什么人。

当他来到军营中心时,看了一眼帅帐,犹豫片刻,没有进去寻找。

蓦的,他背后有一个男子轻笑道:“来了不喝杯茶。未免显得我们未尽待客之道。为何不留下呢?”

北沉风僵了一僵,慢慢转过头去。

商忘川似笑非笑站在他身后三步处,稍远一些的地方,林晚静静看着他。

“北公子,我们身边果然有青岚馆的人。那人对你很重要,对吗?”

北沉风顿了顿,挤出一丝笑容,回首道:“郡主何意?”

林晚面无波澜道:“公子自知。”

两人的气氛,一时间颇为紧张,却并无动手的苗头。

商忘川偏偏唯恐天下不乱,勐地跃出,袭向北沉风。

北沉风早就对这来者不善的陌生男子甚是防备,见状远远避开,转身就走。

林晚手起剑落,将他的退路封死,道:“请公子回答我的问题。”

她又看向商忘川,“不用你添麻烦,谢谢了。”

商忘川泰然忽略了其中的咬牙切齿之意,果然袖手旁观了。

北沉风长剑出鞘,声音微沉:“郡主,我不愿与你为敌。”

“公子有重要的人,我也一样。我的家人朋友已数次受内鬼所累,难道公子要我眼睁睁看着下一次偷袭得逞?”

林晚纹丝不动,北沉风微微皱眉,提剑攻上。

他剑风直指林晚右腕,林晚身子朝左一闪,剑尖自下而上挑出半个圆弧,继而运剑成风,兜住北沉风长剑。

北沉风运剑左右突围,却始终甩不开林晚的缴缠。

两人剑锋相击,金石之声恰似一曲充满肃杀的琴乐。

商忘川“咦”了一声,颇为惊奇地笑了笑:“听闻苏阁主有一门不传之秘,名为清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师妹,他不是你的对手。”

事实果如商忘川所言,林晚功夫博采众长,本就高干北沉风,加之北沉风一心急于离去,无意恋战,不过数合就陷入被动。

感到自己手中长剑越来越不听使唤,北沉风索性右手一扬,将剑向一侧掷去。

林晚被他一带,立时也向一侧倾倒,就在这当口,北沉风双足发力,两步跃过,向外冲去。

眼见就要逃脱,北沉风前方忽然夹了一人——商忘川抬膝狠狠撞上他的小腹。

这一击猝不及防,北沉风一个不稳向后趔趄数步,吐出一口鲜血。

继而商忘川右手成爪掠上,食指直取他右侧太阳穴。

北沉风本能地向下一躲,商忘川的手指重重抓在了他的假面上。

“喀喇”一声,北沉风的银色假面碎了一半,他惊慌之中侧身闪避,露出的面庞正好映入林晚的眼帘。

林晚本来提起的真气一下子全泄去了,她不可思议地盯着北沉风的面庞,惊道:“你的眼睛!你……你和…”

北沉风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右眼,可惜,已经迟了。

他的右眼眼眶下,有一抹鲜红的伤痕。

伤口的位置、走势甚至形状,都与林晚熟识的一个人相似极了。

商忘川颇有疑惑,问道:“小师妹,怎么了?”

趁他分神之际,北沉风一跃而起,拔出地上自己的长剑,发力狂奔而去。

商忘川正欲追上,林晚摇头道:“不用追了。我总算明白了……”

她收剑转身,向林暮营帐中飞奔了过去,商忘川戏谑一笑,跟了上去。

离那营帐还有十几步时,两人纷纷停了下来。

帐中一片漆黑,且无呼吸声,分明是无人在内。

林晚转而寻找附近的侍卫,却见到晋楚律骑马赶了过来。

见到林晚,他松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我适才撞见了鹑火。他不会无缘无故在敌营乱闯,我想……”